Chateaux en Espagne

[米英]贫民窟

挞。:

我爱她——(大喊大叫)


比萨er斜塔:




20世纪初的国设.字数9k.
本极端浪漫主义者这一次就是要把雾都孤儿或者大卫科波菲尔写出爱情的感觉.
我爱 @挞。 !她是我第一个读者并敦促我改善了初稿.
祝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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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糟糕透顶的镀金时代*。你纽约贫民窟的风采简直能和当年的伦敦一决高下了。”




       纽约穷人区的混乱和城中心的繁华一样名不虚传。他们从中央公园一路南下,走过星光熠熠的百老汇,到达曼哈顿与布鲁克林隔海相望的南端,然后衣冠楚楚地坐进臭名昭著的Five Points*贫民窟某家低劣酒吧的角落。酒吧内拥挤又污浊,衣衫褴褛的移民们聚众买醉赌博,锈蚀的吊灯蛛丝网一般从天花板垂落。美/国向窗外看去。此时才下午四点,可天色已近昏暝,所有肮脏的穴居和陋巷上空开始聚集起危险的、寻欢作乐的气息,落魄的游民蠢蠢欲动,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一定是环境污染的缘故,美/国想,否则现在他不会连半个太阳的影子都看不见——也不会连近在咫尺的英/国脸上的表情都无法参透。




       英/国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对面,动作优雅、神色烦躁地抽着一支古老而名贵的石楠烟。他总是很擅长把良好的贵族修养和刻薄的脾气完美结合于一体。那支烟斗的一侧用繁复的花体镀上亚瑟.柯克兰的名字,明亮的金掩映出波光粼粼的绿眸,恰如其主人捉摸不透的性格一样。你最好把它收起来,美/国提醒他说,整个酒吧的人都在盯着你看。烟圈在他的唇吻旁飘散,裹挟麦芽酒混合西敏宫的陈腐气息,不知为何让美/国联想起伦敦的雾气。




       英/国慢吞吞地把烟斗放回西装外套的内袋。




       “就算我把它收好,你的贫民窟子民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他瞟了一眼几个正在邻桌赌博的爱尔兰人,那些可怜移民的口音无论在英/国还是美/国听来都粗俗而不入流。“我打包票,待会儿我们结了账,一出酒吧就会被抢。”




       “我明明煞费苦心给你准备了合适的工装,可是你打死也不穿。我猜你大概除了西服就没穿过其他的东西。”




       “那种破衣烂衫吗——那我还是宁愿被抢吧。”英/国恼怒地撇撇嘴。他衬衫的纽扣解到第三颗,令人浮想联翩的锁骨之下悬挂着一只亮闪闪的金怀表。




       美/国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么待会儿就算你被强盗堵在墙角,本hero也是不会帮忙的哦。”




       英/国响亮地啧了一声,侧过身叫老板给他拿一副扑克。那个油腻的小个子男人正躲在吧台后方和一位放荡女人调情,听见英/国的呼唤之后懒洋洋地拉开抽屉,在破烂的物什中翻找。爱尔兰人不怀好意地埋下头,用阴郁的茶色眼睛窥视着英/国,大约在思索是什么样的人胆敢穿着那样品级的西装和配饰,气定神闲地坐在Five Points贫民窟。




       纽约是一座割裂的城池。A divided city.从工业区的北面走到南面就像从天堂掉落进地狱。富人区坐拥宽敞明亮的街道,设计师精心为公园、教堂、游乐场布局,锃亮雅致的马车在洋房之间穿梭。男人们通常穿着齐整的西装,精致的绸缎领带规规矩矩地压进V领毛衣的上缘,走近时能闻到古龙香水的气息;女人们的妆容只能用不胜枚举来形容:说不出学名的珍稀动物的皮毛包裹着她们娇贵的身躯,奢华的羊绒裙摆之下裸露出双腿,手提包镶金镀银,一周七天不重样。他们出入剧院、咖啡馆和瑰丽的赌场,却从来不会走近那些轰鸣而崔巍的工厂,也自然不会知道美国另一半的生命是在如何挣扎着存活。




       在这个时代,一个国家有多强大,底层人民的生活就有多悲惨,他们在贫民窟逼仄的入口处站定时英国对他说。破落的、摇摇欲坠的低楼勉强称得上是居所,混凝土和木板在劣质的钢铁架构上近乎虚悬。没有下水道,没有市容保洁,人们只会把一切废弃物往街上泼,所以狭窄的甬道里垃圾成山,混合了污水、畜粪和色情杂志的扉页,散发出恶臭难闻的气息。屋子内部也好不到哪里去。通常一个十几平米的简陋房间要挤下四五个工人,锈蚀的铁床甚至地铺以一种近乎堆砌的姿态倚靠在角落,墙壁斑斑驳驳,处处剥落。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在临近的装配厂或者钢铁厂工作,一周的工资大约能只在麦迪逊大道买一杯卡布奇诺。酗酒者、妓女、目不识丁的黑人、德国或爱尔兰移民、瘾君子和逃犯神情麻木地蜷缩在街角、游荡在街头各自营生,高兴时也会偶尔唱些粗俗而疯魔的歌。




       美/国把英/国的话当作了对纽约的赞颂。




       “三次颠覆纽约的企图未果*之后你终于肯说出一句表扬的话了,我超感动的,谢谢。”




       “我才没有在表扬你,傻瓜,你自己看看你身后那堵墙。”英/国狡黠地勾起唇角。他忍俊不禁的面容在断壁残垣的映衬之下显得更加俊俏。




       于是美/国不情不愿地把目光从英/国身上移开,然后转过身去。




       他正对着酒吧内堂的侧墙,墙上贴满了乌七八糟的破烂海报:轻佻下贱的情/色女郎,某种新式自行车广告,几年前总统选举的宣传横幅,全都重三叠四地粘连在一起。所有的纸张上都用彩笔写满了污言秽语,其中一句“F**k the America”触目惊心地横贯了整个墙面。
可怜的美国男孩。现在他脸上的只能用伤心欲绝来形容了。




       英/国差点儿没笑岔气。片刻之他从吱吱呀呀的靠背椅上直起身,安慰似地拍了拍委屈巴巴的美/国的肩,正色道:“别这么经不起打击。被自己的子民嫌弃这种事情……你我迟早要习惯的。”




       “啊?”美/国惊讶地从盛着劣质麦芽酒的酒杯后抬起头。




       “你是没见过上世纪中叶的伦敦。Five Points再怎么糟糕,也比不上我的伦敦东区。”他半是骄傲,半是懊丧地叹道。“没人给本工业革命先驱示范怎么给煤矿提纯,怎么控制排放,怎么城市建设……资本的原始积累都是这样残忍的吗?很多变革就这么毁誉参半地来了,真让我措手不及。当然,这仍然无法否认大/英/帝/国在当时和现在都是……”




       哦不,他又开始吹嘘他的帝国荣光了,美国厌烦地翻了个白眼。他可真够得意的——贪婪而膨胀的大/英/帝/国,霸占了世界的三分之一,自己这种后起之秀要想分一杯羹只能从腐朽的西/班/牙的身上揩些少得可怜的油*。不过,他的那些刻薄的评论家们在听说自己把古巴和菲律宾收入囊中之后也真是够惊慌失措。“行了行了,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我都能背下来了,”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去过你的伦敦东区。”




       “哈?”英/国猛地转过头来瞪着他。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去过你的伦敦东区。”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




       “我没告诉你,偷偷溜去的。”




       “啊……”英/国没好气地皱起眉,端起身前的麦芽酒一饮而尽。淡酒入喉时他的翠绿的眼睛凝聚起雾气,像是在回忆1850年他们冷淡的两国关系,以及更多的、久远的、难以言说的秘密。“真讨厌啊,下次再擅自出入我家,我可要指控你侵犯别国领土主权喔。——说到这个,扑克怎么还没拿过来,老板?”




       他望着纽约丑恶的内里,眸中并没有太多厌恶和鄙夷,等待的样子未免太过于恬淡。美/国不知道他是见惯了所有的这些,还是已经难以拥有悲哀的感觉——在上千年的生命之中,人类比当下再落魄、再凄怆的景象,也都一一被他见证过、深爱过、并失去过了。













       美/国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50余年的记忆对于他来说如同穿堂风一般轻盈。他们这样拥有漫长生命的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意识体必须养成不怀旧的习惯——任何时候都要向前看。动辄上百上千年的岁月,从中随意抽出任何一段都能让一酒吧的醉鬼哭成一片,所以千万不能让自己被背负的历史所压垮。然而他始终难以忘怀他的子民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是如何为了奴隶制天天吵嚷不休:北纬36度*的上方日趋繁荣,渴慕地聆听着旧大陆传来的工业先声;36度之下是广袤而肥沃的棉花种植园,人们耽于幻想,满足现状,在国家探索现代化的进程中自我麻木。




       孤立主义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过。他把英/国定义为外侮,成功抵抗了外侮,却迟早要祸起萧墙。说到英/国——1814之后他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那场烈火几乎把过往的所有感情付之一炬。但是离岸的暖流会源源不断地捎去彼此的消息:日不落是如何屹立在世界之巅。英/国垄断了全球的纺织制造、英/国又打赢了一场漂亮仗、英/国又劫掠了无数奇珍异宝、英/国又为一片处女之地镀上荣光。英/国,英/国,心心念念全是该死的英/国,仿佛长盛不衰永不陨落。




       这样或那样关于曾经的母国的讯息入耳时成为一种漫长的折磨,他在薄明的落地窗前辗转徘徊,如坐针毡。不/列/颠迷人的触角遍及全欧,吸引着成千上万渴望富庶的年轻人,如今甚至延伸到了北美的土壤——或者说仅仅是,他心中的土壤。




       一半出于对于先进技术和帝国面貌的向往,一半出于自己也解释不清的郁积的情愫,他决定偷偷溜去伦敦,看看那享誉全球的世界工厂是什么样,顺便偷师学艺,让新英格兰也效仿。临近出发时他突然起了玩心——为什么不乔装成一个清贫的伦敦工人呢?这样他就能混进作坊和工厂,就能见识工业是如何运转的,商品是如何产出的,人民是如何生活的了——还能避免和英/国冤家路窄地撞上。保不齐那个敏锐的家伙能在街上一眼认出自己,毕竟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时候英/国就从来没输过。




       于是1850年的他穿上最简陋的工装,仿佛重回在北美草原上肆意撒野的年代,向着他的帝国心脏去了。




       可现实和幻想的落差几乎让他永生难忘。




       污染。美/国深知雾都的名号,但他没有料到那所谓“雾”和浪漫一点儿边都沾不上。相反,难以置信地浑浊、肮脏、扼人鼻息。烟囱从家家户户的房檐上支棱出来,大的丑陋,小的刻薄,源源不断向城市上空鼓出焦黑的煤烟。泰晤士的河水凝滞,巷弄中充斥着未净化的硫的气味和机械锈蚀的气味,工业的余烬随风鸣翔,如同恣肆的鹅毛大雪,纷纷洒落在行人肩头。笨重的运煤船在繁忙的港口间穿梭,船身被熏得看不出原本的色泽。机器的尖啸、马车压过路面的颠簸、教堂嘶哑的钟声和监工对码头工的嘶吼,混合着脚下粘稠的污水,纵横成一条贫病交加的河流。




       童工。五六岁的和十五六岁的孤儿或遗腹子被勾结的教会、企业、犯罪团伙相互收容贩卖,打包输送进穷凶极恶的工厂。幸运一些的能够跟随私人做美其名曰学徒的奴仆,在清贫的生活中学会一门手艺谋生;更多的只是在生产的流水线上重复着毫无尊严的工作,食宿待遇堪比牲畜;最泯灭人性的,是伦敦人为了追求美感把烟囱修得越来越曲折窄仄,然后强迫身躯娇小的孩子为他们清扫。这些扫烟囱的、蓬头垢面的孩子在街上奔跑呼叫,在滚烫的烟囱管道中灼伤皮肤、摧毁脏腑,最终在二十岁之前死去,燃尽他们短暂的生命。




       贫穷。西区拥有金钱,而东区拥有尘土。绝望的人们偷盗、淫乱、欺诈,劣质烟斗弥散的雾气中裹挟有罂粟醉人的气息。流浪者栖居在形形色色的孔洞角落,在腐朽的阁楼、阴暗的隧道和金砖玉瓦的凹嵌中凋敝。泛光灯忧愁地飘摇着,昏暗中斗殴者叫嚣街头,背阴的、年久失修的贫民窟好似弥留的墓地。在崔巍壮丽的伦敦塔桥下蜷缩的生灵看起来卑微到尘土里。




       这就是维多利亚的时代。英/国以前明明像厌恶海盗分赃不均一样厌恶贫富差距。可他的子民却牺牲了一整代人的生命,一整代孩童妇孺幸福的权利,在尸骨之上铸造不列颠的权柄与荣耀。穷奢极侈、贫病交加,工业的齿轮镶金,只要轻轻一敲击就剥离,暴露出丑恶的内里。













       第三瓶酒下肚之后英/国有些微醺了,端端正正的腰肢瘫软下去,动作和言语也变得不规矩起来。他把松散的领带捞到颈后,心猿意马地斜靠在墙上,以冷淡层层伪装的绿眼睛逐渐袒露出炽热的感情。他开始贫嘴,对美/国大倒苦水,唠唠叨叨地讲着伦敦、巴黎和柏林,旧大陆上鸡毛蒜皮的、生死攸关的一切。




       “纽约?阿尔弗雷德,纽约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年不也是一个小海港而已,还是我从荷兰人手里抢过来的……”




       法/国曾经说过英/国只要一喝醉就喜欢喋喋不休,就开始对自己在意的人直呼其名,就开始把那些平日里羞于说出口的东西不负责任地倾诉出来,然后在第二天忘个干干净净。酒是他逃避现实的方式。美/国伸手去夺被他紧攥着的白兰地:“你稍微节制点吧糟老头,非要喝得神志不清被那些爱尔兰人扒光才尽兴吗?”




       “欧,你的爱尔兰人可真凶残。”




       “不应该是——你的爱尔兰人吗!”美/国气鼓鼓地拉长了尾音。英/国死死抓着酒瓶不松手,他们凝眸相视,暧昧难明的目光在半空中撕扯揪斗。




       “是吗?”他口无遮拦地说,“这个时候你承认他们是我的了?‘英国注定失败,美国在他的触角之外’不是你们家某位建国英雄的名言吗?”




       “托马斯.潘恩*——这有什么逻辑?”




       “逻辑就是,阿尔弗雷德,你子民的凶残我亲身体会过两次。1776一次,1812一次,看起来我马上就要体验第三次了——”




       他们突然不再说下去了。




       四周的嘈杂在一瞬间网罗洪荒地涌上来,调笑、叫骂呈几何倍数被放大,夹杂着记忆中炮火的声音和马匹的啼鸣。仿佛现在人们需要相互嘶吼才能听清彼此在说什么。英/国的耳膜嗡嗡作响,疼痛不堪,酒被自己荒唐的话吓得醒了一半。他怨愤地抬起头凝视他的叛军,后者正以一种坦然而骄傲的目光毫不畏惧地回望着他,如同百年间他在北美大陆上令人惊叹的所作所为一样。




       金黄的,健美的,饱含希望。活泼的蓝眼睛铺展成未来的坦途。他几乎未曾受过太大的磨难,磨难之后也总能把握住机会奋起直追,何其不幸、幸福又幸运。也许真是上帝的天选之地。




       自己这样一个孤悬海外的岛屿,究竟在他灵魂的塑造中占了多少分量呢。




       英/国败下阵来,悻悻然地看向别处。




       美/国轻叹一声,把最后一点残存的白兰地倒进自己的酒瓶。“我和你的相遇太晚了,你这个横征暴敛的帝国。”




       “不不,恰恰相反。”英/国沉默了片刻,嬉笑着回答说,“完全不会太晚。如果来得及的话我还想再晚一个世纪。”




       “如果……如果我能再晚一点儿遇见你,”他忧愁的声线中漂浮着杳不可闻的哽咽,“我想……我不会再像那时那么做。”




       爱尔兰人闻声而动。一个瘦削的、栗色头发的男人走到他们身旁,惺惺作态地邀请二人随他去邻桌玩德州扑克。英/国欣然接受,亲昵地从快散架的靠背椅中支起身子,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




       怀表从他的肩颈滑落,错彩流金的珐琅雕饰悄声断裂。凝滞的、令人心碎的敲击声内里露出相片的一角,偏分刘海的蓝眼睛男孩笑得如北美艳阳般灿烂。




       “那你会怎么做,英/国?”
       你是否能意识到你与美/国的分道扬镳本就是昭昭天命,然后坦然地放手?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起变得雾气腾腾,背影看上去如此失落。盛极一时的帝国暴露出肌骨之下内敛的不稳定和脆弱。




       “我会把你抓到伦敦的工厂里做童工,一周工资只付6先令。于是你走投无路,扫烟囱肺结核而死。”













       美/国时常会想,如果在1850年的伦敦没有那样的机缘巧合,如果他在那时没有和英/国阔别重逢——那么他的疼痛的心是否永远不会受到触动。
       他怀揣的只会是对维多利亚时代所有的痛恨与厌恶,英/国的背影只是一抹暴戾而怀念的红,伦敦只会是壮丽的尘埃和丧钟。而他也不会在转头对上那张如此恩怨交织,又如此渴望触碰的面容时,悲哀地意识到即使过去了这么久……自己的灵魂依旧为了那个毁誉参半的帝国而颤动。




       这很可悲。当人们朝思暮想的事物就这么近地出现在眼前时,他们往往感到惶惑而不真实,应有的勇气也会遗失。美/国曾无数次在幻想中描摹过,如果真的不幸在雾都碰上他,他们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然而没有任何一段设计好的对白契合当下的情景。如今他不加躲闪地撞进那双苍郁的绿,星辰的颜色和松涛的颜色在水汽中交织,伦敦贫民窟上空昏沉的迷雾横贯在二人之间,铺展成一条荒凉的古道。这个距离之下,他们刚刚好能看清彼此,却又始终觉得对方的身躯影影绰绰,一松手就要逸散。




       英/国穿着窄袖窄身的酒红色马甲,烫金纹理点缀在繁复的衣琐之上,似要绽放成蔷薇。毛呢高礼帽的下缘露出湿润的暖金发丝,英俊的眉骨间,温柔的绿向他辐射而来。




       美/国从他的瞳孔之中隐约看见自己的模样。发丝散乱,工业的余烬洒落其上,被水雾濡湿成泥之后又干结,在棱角分明的脸庞星罗棋布。他挑选的衣服不比任何一个贫民窟的童工更整洁,煤灰的残留使人丝毫看不出肌肤黄金的底色。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睛无法伪装了——他在内心绝望地祈祷,上帝,千万、千万别让他认出我。




       所幸,英/国并没有认出他。英/国的粗眉忧愁地蹙着,眉间盛满的只是对一个普通不列颠子民的关切。




       “你迷路了吗?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




       “我在这里没有家,先生。”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发音听上去字正腔圆,接近优雅的英式。




       “那你睡在哪里?工厂厂房?”




       “是的。”




       “你的故乡是?”




       在渺远而温暖的童年,英/国曾将绘制得尚不完整的地图悬挂在自己的房间,用鲜艳的红色标出每一个重镇和城市。你就只记得伦敦吗,阿尔弗雷德?他笑着训斥说,巴斯有温泉,邱园有花野,约克郡古罗马的城墙间有迷人的鬼魅。“啊……朴茨茅斯,先生。”我会带你去看,会带你踏遍英格兰所有的名胜古迹——等我把这一阵子忙完,这一阵子的战争和贸易忙完。




       然而他到底没来得及兑现诺言。




       “你的家人呢?”英/国问。如此温柔的对白在记忆中已经断片了上百年。




       “我有一位兄长。”美/国犹豫了片刻,这样说也算不上撒谎。“嗯,曾经有一位兄长。”




       “曾经?”英/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语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和他失散了。”




       “对不起。”他的眸歉意地黯淡下去。他拿起烟斗吸了一口,有些苦涩地勾起唇角,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共鸣的记忆。




       “你喜欢伦敦吗?”他问,探询地、饱含希望地望向颓坯的低墙。“她有时候有些残忍,是吗?”




       这是功勋还是耻辱呢?伦敦可是他的心脏,他温热的、勃勃跳动的心脏,如今却被如此残忍地割裂,迷雾中垒起森森白骨。就像用左手压迫右手,左手蚕食右手的血肉。最终他身躯的一侧高傲健壮,另一侧形容枯槁。




       “伦敦对我来说很重要,先生,虽然……”他静默少顷,不再选择说下去。“啊,我们总得感谢她赐予我们生计,对吧?”




       “是的。”英/国宽慰地笑了,浓雾中的风湮灭他手中烟斗的火星。“愿上帝保佑大不列颠。”他骄傲地说,却丝毫没有透露出世界霸主不可一世的意味。这句祈愿听上去更像是祷告,朝圣者双手合十,垂首敛眉。




       “上帝保佑大不列颠。”美/国轻声重复,蓝眸飘摇不定,仿佛有些违心。




       他们沉默了一两分钟。英/国低头尝试再次点燃他的烟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精致的石楠斗钵上翻飞,里面盛装的也许是来自弗吉尼亚的烟草。“你饿吗?我有多余的食物和保暖的衣服可以送给你……”他停顿了片刻,随后向他年轻的子民,贫民窟的求生者伸出手去,“或者你可以为你的朋友带去一些生活用品。我帮你把脸上的煤灰擦干净。”

       “不必了,先生,谢谢您。”美/国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那只修长而覆着伤痕的手悬停在半空中。“恐怕我得回工厂去了,监工许诺说今天的晚餐有熏肉。”




       愈来愈浓重的雾气在他们四周聚集,潮湿之感蒸腾着他的脖颈和肌肤。如果再说下去,也许那些污垢就会剥落,刺破彼此欲拒还迎的懦弱。




       “啊……好吧。注意安全。”英/国不无失落地站起身。少顷,他遗漏了什么似的追问道:“我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尔弗雷德。”




       而他,好像在一瞬间就苍老得迷失了方向。













       英/国接连输掉了六盘。当交出了钱包中最后一枚英镑也不够偿付赌注时,这正中了肇事者的下怀。




       七八个醉醺醺的爱尔兰人包围上来,饥饿与贪婪不加伪装地写在脸上。他们强壮的影子在地板上游移,城池欲摧的胁迫直冲英/国而去。美/国听见指节摩擦的声音,他肩胛骨的肌肉在一瞬间紧绷并疼痛起来,电流烧灼着他的经脉,直至最后一根残存的理智的弦。




       他们今天是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酒吧陷入可怖的寂静。醉生梦死的人们冷漠的目光凝聚在他们身上,毫不掩饰对流血械斗的渴望。




       英/国看上去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衣襟半敞,西装外套以一种近乎挑衅的模样乱糟糟地挂在肩上,袒露出锁骨下细腻苍白的皮肤。他不甚清醒的绿眼睛迷失在视平线之外,比起应付眼前的危机,更像是在回忆光荣孤立的漫长生命中,某一次被群起而攻之的经历。他总是那样傲慢而投机。




       “你帮他们还是帮我?”他侧过头讥诮地瞟了一眼美/国,“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随你的子民把我揍一顿,作为这百年来所有混账事的报复。”




       “你他妈傻吗?我帮你——你这个惹事生非的糟老头。”美/国去拉他衣襟之下的手。他的眼神迷茫,肌肤滚烫,不知是因为无法承受酒精还是其他什么事物的重量。




       “等等,”那个栗色头发的爱尔兰人突然开口打破沉默。先前就是他邀请了英/国去玩德州扑克。“听你的口音,莫非你来自英格兰?”




       英/国伸出左脚勾过一把锈蚀的木凳,然后像海盗劫掠财宝一般轻慢地踩了上去。“伦敦,西区,维多利亚女王街12号*,一周平均能见首相三次。”他趾高气扬地说,语气里饱含挑衅。




       “你很得意忘形啊,伦敦人。”爱尔兰人嗤笑一声,阴郁的眼睛在昏暗中莹莹发亮。




       “我是挺得意忘形的——相比于你们这些沐浴在大不列颠的荣光之下却跑来美国蝇营狗苟的爱尔兰……”




       “你胆敢再说一次。”




       “好啊。你们这些沐浴在大不列颠的荣光之下却跑来美国蝇营狗苟……”




       那个爱尔兰人的面容在一瞬间扭曲了。他暴跳如雷,抄起一根断成两截的椅子腿就向英/国砸了上去。




       “伦敦,伦敦!”他哭叫道,凶狠而绝望的模样仿佛要把英/国置于死地,“压迫了爱尔兰400年的伦敦!你不得好死!”




       英/国手无寸铁。美/国冲上前去抢夺爱尔兰人手中的木棍,木棍尖利的一侧已经沾染上了不知谁的血液。其他几个爱尔兰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状况的发生——他们只是想抢劫而已,而此时失控的情绪足以致命。“阿尔弗雷德!”英/国不知为何绝望地嘶吼。酒吧脆弱的躯壳在扭打和叫骂之中颤动,天花板上的吊灯悲鸣着,直到被不知是谁掏出的火器一枪贯穿,掉落下来摔了个粉碎。













       阿尔弗雷德。你要相信,我向你保证,我会用尽一切努力……伦敦会变得更好,更善良,给你更理想的生活……




       在我身边也罢,不在我身边也罢,只要往后的日子你很自立,很幸福……英/国长久以来都这么盼望着,阿尔弗雷德。所有令人心碎的事情都会过去,只要我们努力,知道吗?




       他确实做过那么多令人心碎的混账事,亲手铸造了幸福,又在绥靖和怀柔之中加以摧毁。




       令人心碎的燕尾服骗子。




       我知道。雾气在阿尔弗雷德的脸庞上冷凝,混合焦黑的灰烬滴落。伦敦人的眼睛常是湿漉漉的,这是他们看起来总像在哭的原因。




       能为您心碎是我此生的荣幸。






尾声






       人群将他们拉扯开。英/国被美/国抱在怀中,肢体兴奋而屈辱地颤抖,肌骨紧绷着随时准备迎接下一轮进攻。爱尔兰人被他的同伴们锁住胳膊,殷红的血液沿着他的发丝滴落。他向他嘶吼,仿佛要把英/国拆吞入腹,人一生中很难得达到这般的愤怒。“我的父母死在伦敦!我的兄弟死在伦敦!”




       “你总有一天会得到惩罚的,伦敦!伟大的,永不日落的英国!爱尔兰会获得自由,印度会获得自由,你所有的殖民地都会分崩离析,就像当年弃你而去的美国一样!”




       美/国感到自己怀中那副身躯瘫软了。




       他看见他脸上的嬉笑渐渐垮了下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把狂喜转化为惊惶。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种惊惶——防线一败涂地,理智溃不成军。他翠绿的眼眸泫然欲泣,像是承装了一整个破碎而热烈的盛夏。




       长久以来,他从未见过英/国这样赤裸的,兵荒马乱的凄怆。






       爱尔兰人抢走了英/国身上所有的财物。英镑,钱包,戒指,手绢,领带,羊绒衫甚至西装外套。只有当他们捡起那个已经损坏的怀表时英/国表示了反抗,恳求说那和他的命一样重要。他衣冠不整地斜靠在角落,恬淡地望向贫民窟混沌的深处,任由侵略者摆布。




       在英国和美国都从未得到过善待的爱尔兰人轻蔑地把怀表抛回他的脚下,然后把酒杯中残存的液体朝着英/国的脸庞泼洒下去。




       指针指向六点,酒吧老板下了逐客令。美/国将英/国瘫软的胳膊挂在自己肩膀,扶着他走回街上。Five Points的街道荒凉无垠,纸屑在昏暗的城市上空翻飞,仿佛大洋彼岸伦敦焦黑的煤灰。英/国在寒冷中瑟缩,可他的皮肤烫得如同烧喉的烈酒。他目光失焦,热泪盈眶,苍郁的绿色中倒映出残损的房梁和破败的厂矿。




       他落魄得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贫民了。




       “纽约令人心碎,阿尔弗。”他软糯地说,哽咽的呼吸茫然无措地摩挲着美/国的肩颈。教堂丧钟鸣响,动物断断续续地呜咽,贫民窟黯淡无光的剪影缓慢延展,堕入缀满疏星的宇宙深空。




       “所有令人心碎的事情都会过去……只要我们努力,知道吗?”美/国拂去他脸上的泪水。他的胸腔疼痛,指节在肌肤相触时轻微颤抖,仿佛那一刻积攒了很多很多的秘密,很多很多的勇气——吐出来却全变成了叹息。




       “过不去的,阿尔弗,阿尔弗雷德。代我祝美/国国泰民安,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




       “美/国说他一直都知道你的心意……他会用尽一切努力。他说谢谢你。”




       他怎样才能知晓黄金时代究竟已经被抛到了身后,还是已经走出了噩梦?他怎样才能建立他的山巅之城,他的柏拉图,他的理想国?他怎样才能彼此的凝望中摸索出一块可以亲吻的净土,他的肉中肉,骨中骨?
      
       他们怎样能够寻找到原谅一切的原因?




       “他说谢谢你,他……”




       能为您心碎是他此生的荣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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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镀金时代:Gilded age.美国19世纪后半叶这段高速工业化的时期。政治腐败、贫富悬殊、官商勾结、巨型托拉斯操控社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Five Points:纽约曼哈顿的爱尔兰贫民聚集区。全篇所说的“爱尔兰”都指的是北爱分离出去之前整个爱尔兰岛,由于饥荒、贫穷和英格兰的暴政大举移民美国。直到1919年英爱战争之后爱尔兰才获得了自由。




*三次颠覆纽约未果:独战、1812、内战。




*腐朽的西/班/牙:美西战争。




*托马斯.潘恩:生于英国的美国独立精神领袖、法国革命者。曾发表《常识》:“我看不出一丁点留在英国统治内的好处。”




*维多利亚女王街12号:这个门牌号是我胡诌的,但愿没什么毛病。




*纽约和伦敦的状况我都认真考据了,甚至去补了两本狄更斯。




*我想写的是一份恩怨交织的、不堪重负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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